“竟然…为了贪利敛财而冒用师兄名头……!”
听罢耍蛇人的言语,年轻道士已气红了眼眶,持剑的手因悲愤而不住颤抖,仿佛下个瞬间便会抑止不住自己刺出去一般。他颤声道。
“世间怎会有如此不义之举!师兄…玉白刀客的名头从来不是为了欺瞒百姓而用的,师兄是如何心善的侠客——全天下谁人不晓?而尔等竟冒着他名号…唉……!”
说到最后,玉甲辰已有些哽咽。两年来寻人的辛酸与再度落空的失落一齐涌上他心头,有潋滟水光在目中流转,但他终究还是强忍着将眼泪收了回去。
看他这般难过,就连那耍蛇人也不禁收敛了几分,长叹道。“唉,唉,小的明白大侠心里难受,但这也并非小的们愿意骗人咧。人生在世,谁不想清清白白、诚诚恳恳?但不骗人就挣不得几个子儿,挣不得钱就活不下去,因而不得不爱财贪利,不得不骗哩。”
这耍蛇的汉子望了一眼灯火闪动的钱家庄,面上显露出一点哀色。
“其实不止是聚在钱家庄里的那些乡民,就是小的这些布局设骗的戏人,也日夜盼着有个大侠来救人于水火之中咧。但是真有大侠到此处又有何用?擒住凶犯就算一切太平?即便杀人的人受擒,真正吸血的人还逍遥自在着呢。那凶犯能杀人,饥寒贫冻就杀不得人?”
他这话的意思是说,即便制止了杀人凶犯,不再会有人因此惨遭杀害,但乡民之不幸已然如影随形。钱家庄榨敛钱财的行径还会年复一年地持续下去,因此而被榨干油水、饥冻而死的乡民依然大有人在。戏人一伙虽也是设骗局的一方,却也是被榨取的一方。
“即便如此……”玉甲辰不依不挠,声音抖抖颤颤。
可事到当头,还能说些什么话好呢?“群英会”不过是个幌子,寻了两年的师兄依然不见踪影,一切犹如以篮盛水。难道要以大道理讲服这群戏人不再行骗?可这样一来也与断了他们的活路无异。放任此处百姓不管?那便与自身仁心相背。
王小元也露出了忧愁的神色,轻声问道。“门主,接下来怎样可好?”
怎样才好?
这话在玉甲辰耳中听来轻轻飘飘,心头却似是瞬时压上了千斤铁块。自己接下来该如何是好?他望了一眼山野,黑黢不见前路,再看一眼天穹,暗沉似要崩坍。
“鄙人……今夜便会启程回天山门。”说出这话后,玉甲辰似是用尽了全身气力,肩头一下松垮了下落。
还未等少年仆役发话,他便垂着眉眼转过身来,重重抱拳道。“给王兄添了不少麻烦,鄙人在此赔罪了。”
这话说得突兀,但王小元一眼便看到了他嫣红的眼眶与紧抿着、颤抖着的薄唇,想必这道士是在竭尽全力抑制着自己心中的一片激愤与忧愁罢。“回天山门”几个字说得灰心冷意,却又极为不甘。
在外漂游两年,哪一日他玉甲辰不是吊形吊影,独听萧条风雨?哪一夜不是枕冷衾寒,难捱苦寂长夜?纵然千百般挂念着师兄,但这般困苦境地他足足处了两年,今夜正是应放手之时。
“长老弟子大多被残杀,门派本就如风中残烛,鄙人这不称职的门主也该回去好好打理一番事务。”玉甲辰勉力笑道。他嘴角虽挂着笑,眼里却是道不完的凄苦。“鄙人先前与王兄说过,若今夜再寻不到师兄自会回天山门,这话倒是应验了。”
“至于钱家庄一事——鄙人会当面与庄主商量一番,将暴敛来的银钱还与乡民。若他俩不肯,鄙人就算是得罪丐帮…也要想个法子将钱财讨回来。”
看着颇为苦恼地摩挲着下巴、陷入沉思的玉甲辰,一旁的耍蛇人与少年仆役都惊得瞪圆了眼。
耍蛇人慌张道。“大侠…这、这话可是真的?小的自然无关紧要,甚至还会因从此不必听他们使唤高兴得很…但大侠自身又如何呢?一旦插手,丐帮可不会对大侠所为坐视不理,甚至要上门寻仇来哩。”
得罪丐帮可不是件可一笑了之的事。庄主之一的铜孔方是丐帮中有头有脸的人物,这群戏人一直以来便是慑于其倚靠的势力才在“群英会”上以幻戏配合他们。
“即便如此,鄙人还是想尽一份力去帮助此处的百姓。”玉甲辰义正辞严道。
下此决心一定是件艰难的事儿。孤身在外、茕茕孑立的玉甲辰此时能说出这话,定是下了极大的决心。拆穿这“群英会”的面目就意味着得罪了铜孔方,而如今如风中残烛一般的天山门自然也是不可倚靠的,这便意味着玉甲辰恐怕需独身一人对上大股丐帮势力。
忽地,玉甲辰转身向少年仆役郑重其事地问道。“王兄不出言劝阻鄙人么?”
“为何要劝阻?”
年轻道士双颊绯红。“因为若是师兄在场的话,他必定又会责备鄙人涉世尚浅、有勇无谋了。”
王小元看他一身风尘,显是已吃过不少苦头,即便如此他目光依然清澄坚定,一股倔强劲儿丝毫不减,便心知是劝不动他了,挠着头涩涩笑道。“你师兄是你师兄,在下倒是对门主的古道热肠钦佩得很咧。”
“那便是同意了?”玉甲辰却仔细认真地追问道。
“即便不同意……凭门主这犟劲儿任谁都扭不回来吧。”少年仆役哈哈傻笑着答道。
玉甲辰却道。“有王兄这一言,鄙人就能放下十个心来。”
仔细一瞧,他果然露出了一副稍微安心下来的神色,先前似箭弦绷紧着的秀眉此时也和缓撇下。但很快一丝不安很快重又爬上了他的眉目,玉甲辰用手支着脑袋苦恼地思索了好一阵,终于深吸一口气大声道。
“对、对了,王兄,可否随鄙人过来一下?”
不等王小元出声,他便红着脸牵过了少年仆役的手腕,作出一副忸怩情态道。“多有失礼,不过还请赶快过来这边,鄙人有些话要说与王兄听。”
年轻道士拉着王小元的手往钱家庄后门处小跑了起来。两人步过了水声潺潺的青石桥,又穿过了郁郁葱葱的细柳,终于在方门处停下了。耍蛇人笑嘻嘻地望着他俩,慢悠悠地跟在后方,也不上前去打扰。
自方门处可望见庄内吵嚷的景象。人潮仍在捧着楠木箱的铜孔方与卖力吆喝着的银元宝前方涌动,兽面男子与持笛箫鼓的戏人也仍在边舞边奏,乐声混杂在轰鸣人声中,竟无一人注意到方门后探出的两个脑袋。
庭中清幽灯火映得玉甲辰双眸莹莹发亮,他犹疑了好一会儿,这才说道。“…很久以前,师兄也曾这般邀我来看幻戏。”
“玉白刀客么?”王小元眨着眼问他。
“对。那时鄙人少不更事,对师兄之言也总是一知半解。直至今夜…总算是模模糊糊明白一些了。说实话,鄙人心性颇为愚钝,既无师兄那般高绝武才,也无能参透世事的心智,因而事事都比不过师兄,也不敢去驳斥师兄言语。”
玉甲辰坦率道。不知为何,王小元觉得他眼中隐隐透着一股苍凉。
“但是,唯有一言,鄙人并不能苟同。”
“是什么话?”
“师兄和鄙人说过,‘人世间辛酸悲凉、不公无义也是人之所惧’。”玉甲辰蹙起了眉,摇首道。“但是鄙人不怕。”
少年仆役呆呆道。“真不怕么?”
这可是每朝历代皆遍存于天下的事,仅凭一人之力如何能将人间不公之事全部消弭?但这话王小元说不出来,因为对面的玉甲辰面上的表情可教他说不出这句话。
“正是,鄙人苦苦思索了三年,终究还是拗不过自己的真心。在这一点上哪怕是师兄也叫不得鄙人让步啦。鄙人不怕这无公无义。若世道有偏颇,纠偏便是……”
玉甲辰严正道。
“——若无‘大侠’来拯救苍生,就让鄙人来成为那位‘大侠’。”